脫貧大軍眼中的貧窮

我每次寫貧窮系列文,都會被人質疑:「妳生活無虞,懂什麼貧窮?」呵呵,那我就來說給你聽聽。長期追蹤我的人都知道,我有兩大價值觀:不覺得貧窮可恥、也不認為失敗是恥辱。所以我常寫關於我的故事,只是沒有串連過,今天就說給大家聽聽。文長,勿見怪。

從小就是邊緣人

我十歲離開中國移居多倫多,與父親團聚。以前我總覺得咱們上海人愛歧視外地人,把「鄉下人」掛嘴邊。我雖年紀小,但也知道這是不對的。出國後,發現傳說中友善的加拿大人也不過爾爾,我在學校長期被霸凌。

當時我的法文老師是非裔,有一日放學後他在學校後門找到正在哭泣的我。他叫我起身,對我說:「歧視一直都在,中國有,加拿大也有。我經歷過,我懂。奈何這是人性的一部分,你躲不過。哭泣沒有用,只有強大了,別人才動不了你。」

最終我以一幅諷刺校園霸凌文化的畫作,錄取當地一所藝術高中。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不知有多高興,跑回家告訴爹娘這個好消息。可我所見到的,是爹的皺眉。爹呢,還是一心希望我長大後能跟他一樣當醫生,光宗耀祖。為了阻擋我進入藝術高中怕我斷送大好前程,帶著我與娘來到了紐約。

爹害怕我以前在學校所受到的歧視經歷重演,特地選了一個新移民聚集的區居住。上學後,我與祖國同胞們打成一片,雖說我還是個邊緣人(個性使然),但是我不用再擔心受到種族歧視,人生是彩色。

很快的,我便明白了法文老師的話:「歧視一直都在。」學校的非裔同學與西語裔互相排擠,華裔之間是 ABC 歧視 FOB(新移民),新移民還要比較誰是合法的誰是偷渡的、誰是城市孩子誰是農村孩子。

我靠,有完沒完。

懶得搭理這些,我沈迷於電玩還有追星。常翹課去網咖,在那裡相識了各種奇形怪狀的人類。他們帶著我在街頭見世面;販毒、偷竊、賣淫,我雖沒有直接參與,但我旁觀了。最後我與其中一位我曾經極度信任的大哥哥撕破臉,因我無意間發現他從事更不堪的買賣(讓我更看清了貧窮是什麼模樣)。

我的世界瞬間崩塌,雖然我也不是什麼善良之輩,可我還是有做人的底線。那一日起,我清醒了,我要離開街頭,離開他們,去讀大學。我成績不好、時常曠課,只能考上野雞大學。

學渣讀大學

想起以前一好朋友成績也不好,她高中畢業後讀的是設計學院,學校看重作品比成績多。我便受到啟發,鼓起勇氣對著我爹娘說我想讀設計(也算是彌補錯過多倫多藝術高中的遺憾)。想當然爾,爹沒有要支持我。我下定決心,自己存學費。推遲入學一年,四處打工賺錢。

我找到的第一份全職工作是腸胃科診所助理,每天扛數十位被麻翻的病患、負責刷掛在儀器上的糞桶。我捏著鼻子在廁所刷啊刷,內心覺得委屈但沒有掉過一滴淚。因為我知道,窮小孩沒有抱怨人生的本錢。

我同時兼職其它工作,老天爺很眷顧我,一年內存足第一桶金。我讀的是紐約州公立學校,學費不高,繳完學費還夠錢買化妝品。為了繼續賺錢,我不能成為全職學生,只能讀夜間部。在一次實習過程中,我認清了一個現實:服裝設計,不適合我這樣的家境。沒點背景,談何容易。

我當時在一婚紗店裡工作,兼職教畫畫、設計助理、在印刷廠裡當學徒、什麼都做,講真的,覺得自己是窮忙。

我在網上找到某共享空間一日體驗券,在那兒聽見隔壁團隊的對話,因而接到了第一個網頁設計案(需架站)。可我其實不會 coding 啊!立馬想起一沒見過面學 CS 的芝加哥網友,問他要不要接案,他說想拉他另位會設計的朋友一起做。就這樣,未滿二十歲的我,與兩位網友成立了工作室。

當年真的是好時運,我自己很清楚自個兒的實力在哪裡,設計能力普通,但案源不斷。所以說,實力重要,運氣更重要啊!隨著案子越來越多,我還要兼顧學業和公益活動,我便拋開了設計只負責業務。

誰知,另兩位合夥人瞞著我把案子外包到了印度,嚴重影響到團隊運作,也讓我對他們失去了信任。於是工作室結束,我們分道揚鑣,我選擇成為接案人,因為我配合度高成為猶太客戶們的喜愛人物。恰好當時轉系成功,轉到平面設計系日間部。開啟了我的忙碌人生:上課、接案、相親、公益、跟娘吵架,每天睡不足六小時。

不久後,我認識了班長,忙著談戀愛的我,漸漸推掉了一些客戶。期間我去各大廣告公司、新創團隊實習,開始認知到作為一個新移民家庭的孩子要在廣告創意這領域混飯吃,是有天花板的,那層天花板有個名字:文化差異。我想到的梗同事們 get 不了,他們的梗我笑不出來。

一主管看出我的擔憂,同意將我調到策略部,我獲得解放也從此愛上了行銷。因我是轉系生,學分比同班同學累積得多,只剩兩個學分就可畢業,我就在廣告公司找了份工作,加入了創意團隊,找機會再轉。

錢真他媽難賺

同學們都羨慕我,說我那麼快就找到了知名廣告公司的全職工作,我笑而不語。誰能懂廣告業的苦啊,根本是血汗工廠來著,且創意部真的不適合我。過了一陣子,班長教會我怎麼說服主管讓我轉去策略部,主管沒應允,我開始四處面試。

數月後,我找到新工作,公司願意讓我以約聘的形式加入策略部。我下定決心好好幹,但是呢,這隔了個部門就像隔了座山,好恐怖。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創意人,沒有受過商學院的訓練,案子拿在手上壓力瞬間飆升,很怕被開除,每一晚都在惡補知識。

半年後的某一星期,我接連開會睡著,真的就是直接睡死,主管生氣把我叫醒。發生了第四次,旁人居然叫不醒我將我送了急診,我被診斷為猝睡症,應該是遺傳性。我覺得冤覺得倒楣,遺傳了那麼多有的沒的病。發病原因不明,醫生只能估測是壓力累積所致。

後續的發展,很好猜。人資勸我主動辭職,於是我失業了。不想給下一位雇主添麻煩,我領著政府給的失業金還有糧食券,並在睡眠中心接受治療。政府強制我們上就職培訓課程,只要我不看病就要去機構報到,那段期間我認識了不少人,看盡了社會陰暗面。

我把這一切寫在了日記本上,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養分。逐漸康復後,我開始找工作,屢屢碰壁有點灰心。有一天我整理房間,找到當年我與那兩位前室友成立工作室時建立的客戶資料檔。七十多張名片,我一一上網搜尋,時隔多年陣亡一大半,僅存九家。

這九家我一一聯絡,其中一位猶太客戶我以前逢年過節會寫信問候,他還記得我。於是,我的第一個行銷案,是他給的。我很感激他的一點是,他沒有同情心氾濫。他九零年代也曾在行銷公司工作,他教會了我許多,在他確認我能達到他的工作要求後,才與我簽了約。

一個個案子接著,從校長皆撞鐘的接案人到開了家小公司,一路走到今天。其實說穿了,我都不覺得我是在創業,只是個規模時大時小的從業人員罷了。像我這樣的小小行銷公關公司,全紐約有上千家。

女人的十字路口

你若問我這段時間內有沒有波折?當然有啊。有過好幾回,想著乾脆回去當別人的員工算了。找到了喜歡的公司,看了待遇、看了工作環境、看了未來發展,搖搖頭拒絕了。我這兩年一直在追求的,是離開美國一陣子,去台灣工作換個環境,大夥兒都勸我不要想不開。

曾經一度,我差點就提著皮箱去台灣了,可我已經結婚,我有婚姻的責任不能說走就走。

說句心裡話,我至今對未來都很徬徨。許多人以為我會就這麼順順地做下去,呵呵,這叫坐以待斃。廣告業在萎縮根本是寒冬來臨,公關業的利潤也是逐年下降。且我到了這個年紀(邁向三十三歲),有我必須去思考的事情。

我喜歡小團隊,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客戶的。可惜小團隊看到的視野是被侷限住的,我也會常想,是否應該趁還未到中年,再回到大一點的團隊學點東西,也有考慮讀 MBA。糾結這些的同時,我需要考量到我的生育年限快到了。

這幾年我越發覺得男女平等是個笑話,光是在職場這一項,就已男女大不同。但我能怎麼辦?抱怨解決不了問題,只能且行且走。再說了,這地球多數人都跟我一樣,是在求生存,僅有小部分人過生活。

至少我該慶幸,我還有班長撐著這個家,給我空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。我能有閒心辦辦案、耍耍廢,都是典獄長努力工作換來的。我雖很愛罵老公,可我也很清楚,婚姻從來不是魚與熊掌可皆得,做人不能貪心。

做個總結吧

寫了三千字,您都乏了吧?為什麼我要堅持寫貧窮系列,尤其愛寫紐約的故事?我就是要讓大家看看,紐約有很多個面向,不是只有社會菁英、上流人士看到的紐約才叫真實。這城市苦命的人很多,只是他們受不到關注。

貧窮不可怕,可怕的是看不見希望。

常有人來我版上高談闊論,批評著窮人會窮是因為不努力,我笑了笑。想起我的過往與所見所聞,我只想說:能專心讀書,就是一種資源享用。對某些人而言,這是奢侈品。

人生起起落落是常態,就算今天我再貧窮,我依然時刻謹記著,我距離回到貧窮線是多麼近。既然這樣,我沒有任何理由去嘲笑他人的貧窮。我反而應該寫更多關於窮人的故事,讓其他人知道,多數時候,不是我們選擇了貧窮,是它選擇了我們。

我能在三十歲順利脫貧,一要感謝我爹娘身體沒垮、二要感謝老公很給力、三要謝謝一路上的貴人相助。至於什麼我也很努力啊之類的,努力有屁用,努力的人多著去了。還不是因為我狗屎運不差,才能脫貧?這點自知能力,我是有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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